万年仙柏奉慈闱——乾隆《嵩阳汉柏图》轴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 杨丹霞
顷见保利艺术博物馆展出乾隆御笔画《嵩阳汉柏图》小轴,用金粟山藏经纸本作墨笔巨柏,直接霄汉。画心纵58厘米,横29厘米。
本幅上方小行书题诗并记曰:“我曾快读杜甫诗,千秋绝作叹莫比。嵩阳今见汉时柏,学步吟怀不能已。久与公孙并得名,颍川嵩岳近尺咫。颍川马鬛尚存无,嵩岳龙身犹故尔。世人安得如汝寿,休论二在一已毁。是时雨后凉飙起,浏莅卉歙声盈耳。金幢玉节舞其翩,瑞凤祥鸾集爰止。栢下平铺金粟纸,写形要欲写其理。浮丘伯,周王子,风雨晦暝翱翔是?倘更逢之亦图彼。巡豫过嵩阳书院,有汉柏二株,古干高枝,干霄蔽日,予盘桓久之,图其大者一本以归,因兼系是篇于右。乾隆庚午孟冬朔日御识。”
下钤“几暇怡情”白方、“会心不远”白方印;引首钤“写生”朱长方印。本幅正中钤“古希天子”朱文圆印、“八征耄念之宝”朱长方印;幅右上钤“太上皇帝宝”朱方印;树干上钤“味道之腴”朱方印;幅左下钤“敕几典学”白方、“游六艺圃”朱长方印;幅右下钤“石渠宝笈所藏”朱方印共10方。
乾隆庚午为乾隆十五年(1750),乾隆40岁。就在这年,乾隆皇帝仿效尧禹舜巡狩“五岳”之典,专程安排了一次规模宏大的巡狩中岳活动。八月十七日,乾隆皇帝奉皇太后,并率亲王贝勒文武大臣巡幸河南。九月三十日赴嵩山。十月初一,乾隆帝车驾东行至我国四大书院之一的嵩阳书院,观汉柏,眺嵩山诸峰。而图中所书诗题为“汉柏行”,正是乾隆此次巡游嵩山所写13首诗歌之一,见于《清高宗御制诗文全集》二集卷二十一。
据传说,嵩阳书院的三颗汉柏曾经受到汉武帝的御封,西汉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游中岳,因其误将先见到体格最小的柏树封为“大将军”,而在深入书院后看到更大的两棵时,只好依次封为“二将军”和“三将军”了。民间有歌谣传唱说最年迈、高大的“三将军”因不满于屈居第三愤懑而死,剩下的就是粗壮挺拔的“二将军”和佝偻扭曲的“大将军”了。我们将图中汉柏与现存“二将军”的照片比较,并结合乾隆题记所言“图其大者”推断,可以确认,乾隆所画的正是这颗树龄有4500年,高18.2米,围粗12.54米,我国现存最古最大的柏树——“二将军”柏。
通过比对实物照片可知,乾隆笔下如实而生动的再现了汉柏形神。其岁逾千年,貌古形诡,苍皮斑驳,树干粗壮,虬枝盘结,瘿瘤凸起,树根部透朽空洞却卓立干云,拔地拏天。树冠部三两根大枝斜逸而出,如同鲲鹏展翅,枝头嫩叶婆娑,一派生机欣荣。图中选取了仰视的角度和汉柏最壮观感人的一个侧面,通过精确而略带震颤的笔触,描绘了汉柏虽老态龙钟而又青郁葱茏、风发向上的精神面貌。而这种面貌,也寄托了乾隆对于母亲长寿安康的祈望。《群芳谱》中本就有松以千年柏以万年,故柏久于松的说法,而且,乾隆母亲的生日就在11月,所以,对嵩阳汉柏的图绘,其意义已超越了纪实本身。
此年,乾隆不只一次的绘制《嵩阳汉柏图》,见于《石渠宝笈》著录和实物的共有四幅。这四幅中,除了《石渠宝笈》三编“延春阁”著录的《汉柏图卷》已佚之外,其余三件均作于1750年冬。其创作时间依次为:作于孟冬的“保利本”、作于仲冬,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慎修思永”的同名“巨轴本”、作于腊日且本幅有大臣嵇璜、梁诗正、汪由敦书题恭和御制诗的同名“横轴本”。其中后两件均藏于故宫博物院。
三幅作品采用的都是同样的构图,即并非正对树根部的朽坏空洞,而是从一个侧面取势。除了“巨轴本”在空洞处用双钩勾写楷书“汉柏”二字外,三本中汉柏的形象几乎像“拷贝”出来的。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汉柏形象应是乾隆在嵩阳书院时命人写生下来的,而这三本汉柏图,均是这个写生本生发、加工出来的。这当中,不排除有词臣或宫廷画师的协助,因为在故宫收藏的许多乾隆御笔画的创作中,先由他人用淡墨细线勾勒底稿,再由乾隆绘制,或是乾隆先行图绘,再由他人收拾、美化的的情况都在在良多。即使都是画师或词臣的手笔,乾隆也会毫无障碍的题写、钤盖自己的款印,但这类作品多尺幅较大,笔墨精能细巧。但不管是否亲笔,并不会失去其历史和文物价值。
我将这三本仔细加以比较,发现三棵树的叶子烘染的手法几无差别,其中“保利本”虽然尺幅最小,但在树干、枝杈的用笔上反而比其它二本显得更为稚拙生涩、不太在行,特别是将“巨轴本”与它相比,二者在画技上的“拙”与“巧”,差别还是蛮大的。
另外,虽然都采取同样题材和构图,但三图之间还是有不小的差异,除了创作日期、作品尺幅、钤盖印章的不同,还有就是乾隆书法的位置和内容,“保利本”与“横轴本”所书虽均为“汉柏歌”,但前者书法在柏树正上方,几乎与所画柏树等宽;后者则将歌与题记书于柏树之左上方;二图的诗后题记文字也迥然有异,“横轴本”曰:“今秋巡豫过嵩阳书院,见汉柏二株,其大者尤奇伟盘郁,爰题是篇且图之以归,冬夜乘兴复成此图,追溯前游,亟更弦朔再书原作,并志岁月云。庚午腊日御笔”。而“巨轴本”仅画幅宽就广至三尺余,其上书御制“古柏赞”并记云:“郁郁嵩阳,枚枚书院,仙柏挺生,代纪炎汉。匪汉伊始,锡名始见。伯仲大椿,招摇佺羡。予奉慈闱,省方周甸。望古徘徊,祝厘宴衎。绘图以归,璇宫拜献。正值称觞,日长彩线。凤翥鸾翔,金辉玉灿。怡颜顾之,同增遐算。如呼其三,永寿于万。乾隆庚午仲冬之月敬写并赞”,此赞见于《清高宗御制文初集》卷二十八“赞”页七。
对于清代帝后书画而言,一个题目或构图重复创作多本的情况不足为奇,尤其是在乾隆笔下更是屡见不鲜。如每年至少一到两件的《岁朝图》、如大同小异的《四友图》、以及有四本之多的《狮子林图卷》、三本的《夷齐松图》卷、《临董其昌书古柏行并画古柏图册》以及双胞的御赏《游戏黄庭图卷》、《西湖图卷》等等。这些作品大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但凡他看重的东西,无论是他御用的对象,还是铭心刻骨的美景,他总是不厌其烦的描绘它们,和四本《狮子林图》上数以百计的题诗相比,和分别在北京、承德花费数万两白银仿建的“狮子林”相比,乾隆连画四幅《嵩阳汉柏图》的绘制反倒显得太过“理智”了。
乾隆对嵩阳汉柏的绘制,与其说纪实,不如说是形式大于内容,符号更重于形象。他的题画诗虽然以杜甫《古柏行》来比兴,但毫无“诗史”俯仰身世,抒发不平的沈郁悲凉,他的画中也并未以点墨反映千年书院的沿革和现状,反倒借汉浮丘伯和周武王之典,不无得意和炫耀的将自己的画作展示给世人,从而使他的诗与画变成了他步武先圣脚踪,彰显盛世“文治”,甚至是祝福圣母万寿的载体,一棵树被赋予这许多的涵义,可谓乾隆“学步”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