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溪是清初画坛奇人。他从小好读佛书,未成年,即坚求出家,父母不允,遂拒婚,复引刀自剃其头,血流满面,跪求父母,终于得遂其愿,正式出家成了方外人。可见,他是一出生就有佛心的人。明清易祚,他“避兵桃源,历数山川巨辟,树木古怪……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水漱石,或在峦巘猿卧蛇委,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豖栏,受诸苦恼凡三月。”此后,他深究佛学,尝在南京大报恩寺校刊《大藏经》,并拜在高僧觉浪禅师门下,并应师命,主持祖堂山幽柘寺。他性格孤僻,报思、灵岩二名刹主持皆有意授以法杖,他俱不接受,坚持在地处偏远、环境极差的幽栖寺苦修,又常常闭关不出,至使疥癣满身而不以为苦。友人程正揆称之为“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不求伴侣者。”他善画,未见有师徒授受的经历,似亦从“自证自悟”的性灵中参来。也可能与他年轻时避乱的经历及在牛首、祖堂山与草木同呼吸,得山川灵气有关。人说他山水受王蒙影响,但从其经历看,他似乎仅见过程正揆收藏的王蒙画一幅而已,但很快就参悟了,并变易出完全属自己的风格,乱头粗服,雄厚深沉,苍劲中毓出生秀,枯涩中淹润无比。石涛和尚以他一生的艺术体念,道出其中甘苦:“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时,得不难哉。”此后,石涛列举了当代画家中他最为佩服的“一代解人”,第一个就提到石溪:“高古之如白秃、青溪、道山诸君辈……”称石溪的画“高古”,自然是一个极高的评价。程正揆更是这样推崇他:“每以笔墨作佛事,得无碍三昧,有扛鼎移山之力,与子久(黄公望)、叔明(王蒙)驰驱艺苑,未知孰先。”当时,他与程正揆有“二溪”之美誉,身后,人们又把他与渐江、八大山人、石涛并称为清初画坛“四高僧”之一。他的人与艺,得到了历史的肯定,成了美术史家无人不晓无不敬仰的一代巨匠。
石溪《为周亮工作山水图》,直幅设色。近处写乔松秀梧红叶斑烂,坡岸之下,波光潾潾,水草丰肥。其后一岗叠起,岗侧有茅屋一间,一高士正临窗读书。有二客正从岗前曲径中缓缓来寻。屋后烟云起处,有双峰冒出云端,其上则青山隐隐,远天无尽。画境幽深邃密,笔墨不多而气象磅礴,在一派苍润之中,有一股高华的精气流衍于画面。
画上行书长题:“东坡云:书画当以气韵胜人,不可有霸滞之气。有则落流俗之习,安可论画。今栎园居士为当代第一流人物,乃赏鉴之大方家也,常嘱残衲作画,余不敢以能事对,强之再,遂伸毫濡墨作此。自顾位置稍觉妥稳,而居士亦抚掌称快,此余之厚幸也,何似。石道人,时辛丑八月在佛云关中清事。”跋中所称栎园居士即清初一代闻人周亮工。亮工善诗能文,但真正让他名动文坛、画坛的则是他的艺术评论家身份。当时大江南北的画家,都想结识他,给他寄画赠画的不计其数,都希望得到他片言只语的评价,得他好评的往往会声誉雀起,身价百倍,连陈老莲那样高傲自负的人,也能在数日之内,作画数十幅举赠,可见他的善于结纳及在艺林声望之高。石溪与周亮工晚年都住在南京,周亮工通过老友张瑶星结识了石溪,石溪自然知道亮工的大名,自谦“不敢以能事对”,在多次求索之后方才动笔,当然一定是在心舒神畅,精力弥满及灵感勃发时画的,因此自己也觉得满意,便用了苏东坡的一段画论来题这幅画。所谓“书画当以气韵胜”,气与韵都来自画家的胸臆。石涛也说:“作书作画,无论先辈后学,当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石溪则用苏东坡的话进一步引伸,“不可有霸滞之气”。一味发越,狂涂大抹,会流于霸悍与油滑;知为“一代解人”作而由此逡巡犹豫,笔底滞涩,便慵懒无神。石溪深明这二方面的道理,在痛快之中蕴含沉酣,因此笔底气韵悉备,精神跃然纸上。于是周亮工在一旁“抚掌称快”,成就了艺林中一 段佳话,画史上一件名作。
此画在晚清入关冕钧之手,吴郁生在诗塘为之长题,称:“石师为栎园居士作此帧,酬知徇惠,刻意经营,其笔力坚凝,在与宋人颉颃,石田而下,匪其思存矣!”评价之高,足见此图在赏鉴家眼中的份量。此后,它入张学良之手,张氏藏画精品极多,从本幅上下张氏所钤的多方印章看,此轴为其爱物是无疑的。
石溪一生沉潜神修,身体又差,作画只是偶一为之的余事,故传世作品绝少。所见以伪作居多,而此件则是近年市场所见亲作中之最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