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国仇与家恨…
——八大山人《芙蓉芦雁图》精品细读
陈姗
在准备写这篇笔调沉重的文章之前,我想先幽默和科普一下,首先我声明:我现在真的不是在给八个人写文章,我只是给一个人写文章,这个人名叫朱耷,自号“八大山人”,就如同“六一居士”其实不是六一儿童节那天出生的一个道理。另外,我在解读他的作品,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八大山人的热线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您要是执意找他,还得先把他从土疙瘩里面扒拉出来不可。
好啦,言归正传,让我们开始“假装认真”的赏画吧!
世人对于八大山人,一直有着太多的迷惑与不解——高贵的出身,支离的身世,怪诞的画面,禅偈般的诗文,安谧幽寂的书法,还有似哭似笑、非哭非笑的创意版签名,那是三百多年前一个孤苦而睿智的灵魂在哭笑间、迷狂间为我们设下的一个个谜面,捉摸不透,不可名状。
因着这些疑点,八大山人总是被一代又一代的好奇菌们解读着。我也是一枚艺术圈的新生代好奇菌,我也仰慕八大山人出众的才华,我也叹息他憔悴压抑的身世,可是如果没有甲申年三月十九之变,四僧中就少了两位重要人物了——八大山人和大涤子。
八大山人大一生充满传奇色彩,芒鞋破钵,天涯羁旅,颠沛流离,朱耷用生命诠释了从贵族皇胄到一代名僧的人生传奇。
《芙蓉芦雁图》是从朱耷的精神世界中走出来的作品,个性孤介的八大山人,看空了世事,笔墨极简,然简中有味,他的画也与生俱来带着一种傲世的神情。家仇国恨这些精神上的痛苦转化为艺术上强大的爆发力,成就了他。
八大山人在图中零星的画了几朵芙蓉花,而他的一生就像是这一丛芙蓉花,根基是富贵的,绽放是华丽的,春夏秋冬是变幻的,只可惜错种在朱门的悬崖之上,误了好时节。甲申三月十九之变,是他一生永不能忘怀的时刻,千里江山虽然是不移的,门户却是会改换的。清兵的铁骑入关之后,敲碎了他原本繁花似锦的生活,于是遁迹空门,潜居山野。这就注定他的一生将带着家破国亡的悲哀,隐居在山寺古刹中,寂然于丹青,身心处在冷寂之中,孤独终了。
《芙蓉芦雁图》中的水禽有着拟人般的意态,带着孤寂的伤感,八大山人笔下的禽鸟,情绪化,符号化,个性化。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是朱耷作画能在寥寥几笔中传达出许多“余味”,这不仅需要极高深的功力和极高尚的笔墨趣味,还需要“人画合一”的感同身受。几片墨点,萧条淡泊,闲和严静,完全从他孤寂和郁愤的精神状态中走出,他不是在画画,他是在表达思想,由是亦知八大名满天下,不是偶然。
风花雪月不再,簪缨世家飘零,取代朱耷富贵侯门生活的,是艺术上的辉煌和造极。若干年的学禅参禅并未修复他内心的孤寂感和失落感,他的心里仍然充满不平衡,充满抑郁,甚至充满对有清一朝的仇恨。他就将这种情愫,落在纸上,化在画面中。《芙蓉芦雁图》中凋落的芙蓉花,孤单失群的大雁,不正是他想表达的现实悲愤吗?
八大山人恐怕很难被称之为高僧,他先做僧人,又信奉道教,长居道观青云圃,晚年又回到寺院修行,在佛教和道教之间辗转,亦僧亦道。
他的一生是在“避世”,而非真正的“出世”。他到驾鹤之时仍没能平复心中的亡国破家之恨,他心底又怎能放得下这段极苦极累极烦恼的人生。但他的确是个杰出的艺术家,当之无愧的一代画僧,艺术造诣登峰造极,真正的把思想与笔墨结合得天衣无缝。
《芙蓉芦雁图》经历数百年的风雨,被数位收藏家精心爱护着,甚至曾经远度东瀛,成为考古学家関信太郎的藏品,関信太郎曾请国际上公认的最权威的八大山人的研究学者八幡关太郎对此画进行了鉴定和研究。関信太郎与上野理一、住友宽一、阿部房次郎、桑名铁城均为日本关西百年前久负盛名的财伐、大收藏家,他们的收藏全部经内藤湖南、罗振玉等当年推进收藏中国书画密切相关,此画即证。《芙蓉芦雁图》即与上野理一、矢代幸雄、住友宽一收藏的传世名作共同展览于帝室东京博物馆,这为研究中日近现代美术史、典藏史提供了新的视角。以上收藏家已经发展成国际有名的如日本泉屋博物馆、有邻馆、澄怀堂美术馆,而関信太郎即被日本封为近代旅游观光业之父。1925年,関信太郞与帝国京都大学教授、考古学家梅原末治合著《桃阴庐和汉古鉴图录》,已成了百年考古学、金石学的权威典籍。
如果您阅读其著作《狂画人八大山人》的话,将会读到这位日本学者关于此画的解读。此画还参加了1920年帝室博物馆的“支那美术绘画第五回展”,出版于《美术绘画展览图册》中,其余的多次海外早期出版,大家可以仔细阅读资料卡,著录太多就不一一介绍了。
李瑞清先生在1889年就曾得观此画,并于1919年题跋,认为此乃八大山人晚年的作品,“浓涂大抹,一泻郁勃不平之气”,并言明自己的鉴定依据为“虽极草草,其意皆工,无不中绳墨者,故赝者一见即辨之”,并认为画中的“荒率高逸之致”是作伪者难以企及的。
据陈佩秋先生考证,《芙蓉芦雁图》应为八大手绘四屏中的一条,应该是四条屏中的第三屏“秋景屏”,原画应为“春夏秋冬四季花鸟通景四条屏”。她早年曾经见过不少八大山人的四条屏,“不是春夏秋冬便是渔樵耕读”,根据图章和落款的章法,以及常年的鉴定经验,得出结论。
萧平先生也认同陈佩秋先生的说法,认为此轴为“失群之大屏”,并进一步指出“山人晚岁卖画为生,其作略偏于拙而多有枯笔散锋,斯作可谓典型图”,肯定了“清道人长跋言辞凿凿,逾增其趣”,呼吁“遗民墨宝珍之珍之”,两个“珍之”增强了语气,肯定了此画的珍稀性。萧老师还对收藏印鉴进行了详细考证,“右下钤有廷佐鉴赏图书印,乃清康熙名宦,两江总督郎廷佐。左下又有清晚名士顾沄臣、罗振玉藏印”,认为此画“递藏有绪”,高度肯定。
其中,郎廷佐是八大山人的好友,关系匪浅,曾经坐镇江西数十年,与朱耷往来交游,故他很可能是此画的第一位主人。至于精于鉴定的罗振玉和他的老师顾沄臣,那都是后话了。
藏家的钱,学者的眼。学者的考证和鉴定是我们收藏的定心丸,尤其是在真赝考证相对较难的古代书画领域,专家学者的鉴定以及有效的出版著录,都是古代书画最好的“身份证”,《芙蓉芦雁图》就是这样一张被验明正身的作品。
八大山人独特的身世和个性在历史上有很高的知名度,作为朱明王朝的后裔,他曾经过着锦衣玉食的贵胄生活,明亡之后却走上命运多舛的歧路。生活中的剧变,让他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处在苦闷逃遁之中。他一生对明朝忠心耿耿,以明朝遗民自居,不肯与清朝合作。
八大山人在美术史上的影响是深远的,他与原济、髡残、渐江并称“清初四僧”,在野的“四僧”与在朝的“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分庭抗礼,“四僧”有着强烈的个性化特征和复杂的精神内涵,与占据主流“四王”画风大异其趣,他们用袈裟掩裹着精神的苦痛,以书画抚慰曾经遭受过折磨的心灵。
八大山人对中国传统笔墨技法的应用,达到了集大成的地步。他用简练的形象表现深邃的意境,笔墨简淡韵味无穷。论及笔墨功力、造型能力以及掌握题材的能力,在清代是绝无仅有的,清代“四僧”很棒,但在其中他又高出一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无论是绘画还是书法造诣,他在中国美术史上都算是超一流的大师。
八大山人的艺术创作折射出整个明清交替时代绘画史的嬗变过程,是古代书画市场的一面旗帜,其文化修养与笔墨功力是很罕见的。其作品一向是拍卖会上的宠儿。近几年来,八大山人的市场行情一路飙升,远的就不说了,只看一下近几年的行情就足以令人赞叹:
2009年6月25日举行的匡时拍卖公司春季拍卖会上,八大山人的《仿倪云林山水》以8400万元人民币高价成交,成为当时最贵的中国画。
2010年,八大山人的《竹石鸳鸯》在西泠拍卖以1.18亿成交,又一举刷新了他的拍卖纪录,且标志着八大山人的书画走进亿元时代。
由于八大山人生前就处于半隐居状态,故他的作品只在知己好友间流传,譬如该画的第一主人郎廷佐,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更经过几百年的兵燹人灾,八大山人书画存世量实际上已经非常稀少,能在市场上流通的更加罕见,其价格与珍稀程度是成正比的。
藏家简介:
1.郎廷佐,世籍广宁,镶黄旗人,清朝大臣。历任江西巡抚、福建、江南总督、兵部尚书。父熙载,明诸生。太祖克广宁,熙载来归,授防御,以军功予世职游击。
2.顾沄臣(1830-1899),清代诗文家。字子青,号持白,山阳(今淮安)人。同治二年充选贡,次年中举人。又次年中进士。同治七年授翰林院编修。同治十二年任湖南学政著有《抱拙斋集》。
钤印:何园(白文)、八大山人(白文)
收藏印:廷左鉴赏图书(朱白文)、抱拙居(白文)、雪堂(朱文)、箇石楼收藏(朱文)、佩秋审定(白文)、萧平鉴定(朱文)、李路平审定(朱文)
边跋:
△此八大山人晚年笔也。设色尤难得,山人少时用笔极工致。卅年前,曾见之。晚岁乃浓涂大抹,一泻郁勃不平之气。故虽极草草,其意皆工,无不中绳墨者,故赝者一见即辨之。不徒其荒率高逸之致为不可及耳。己未六月,清道人。钤印:清道人(朱文)
△清道人梅清前辈是大千张爰先生师尊,于四僧颇富收藏,尤以八大石涛研究颇具权威,判其真伪九不离十。此图既有前辈题识,当是真迹无疑。又余早岁尝见八大山人题乱云江西真个俗掛画掛四轴,不是春夏秋冬便是渔樵耕读,又见其美协藏四屏条,署款于末一条,而其余三条只钤八大山人及何园印章两枚,则今此条芙蓉芦雁上右有何园,八大山人之印,当属四屏之第三条秋景即是。庚寅冬健碧识。钤印:陈佩秋印(白文)、秋蕊香室(朱文)、南阳陈氏(朱文)
△八大山人芙蓉芦雁大轴,实乃失群之大屏也,佩秋女士考其为四季花鸟四屏之第三屏秋景,似亦可信。山人晚岁卖画为生,其作略偏于拙而多有枯笔散锋,斯作可谓典型图,右下钤有廷佐鉴赏图书印,乃清康熙名宦,两江总督郎廷佐。左下又有清晚名士顾沄臣、罗振玉藏印,可见递藏有绪也。清道人长跋言辞凿凿,逾增其趣,遗民墨宝珍之珍之。时甲午立秋灯下,戈父萧平识。钤印:萧平(朱文)、平之(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