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1919—2010),江苏宜兴人,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美术教育家。油画代表作有《长江三峡》、《北国风光》、《小鸟天堂》、《黄山松》、《鲁迅的故乡》等。个人文集有《吴冠中谈艺集》《吴冠中散文选》《美丑缘》等十余种。(详细介绍可参阅百度百科)
(注:图片仅用于学习和欣赏)
(注:为了更好的视觉效果,部分图片为标清大图显示不完整,另存可看全图)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上图:吴冠中 《长江万里图》 油画 北京艺融2011秋拍成交价14950万元
下图:标清图(显示不完整,另存可看全图)
作品鉴赏
吴冠中 油画巅峰巨制《长江万里图》
长江,浩浩六千米是中华民族的生命之流,是历朝历代的艺术创作源泉。吴冠中,作为20世纪现代中国绘画的代表画家之一;终生致力于油画民族化及中国画现代化之探索。
吴冠中以长江和长江万里图为题材描绘过的油画作品共有两幅:《一九七四年长江》和《长江万里图》。2006年,吴冠中亲自将《一九七四长江》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自此,油画《长江万里图》也成为目前市场所见吴冠中同类题材的孤品。
《长江万里图》被美术史家称为吴冠中艺术生涯的一座丰碑。70年代初,随着外交事业的展开,国内各大涉外宾馆也相继建成和投入使用。1972年周恩来指示集中一些画家让它们创作作品用于装饰宾馆,这些画也被成为“宾馆画”,《长江万里图》就是这样背景下的产物。1973年吴冠中受国家委派为北京饭店新东楼大堂设计、创作大型壁画《长江万里图》。
吴冠中自传《我负丹青》中记载,《长江万里图》壁画创作由奚小彭总负责,绘制者除了吴冠中还有袁运甫、祝大年、黄永玉。1973年底,几位艺术家开始一起赴长江沿线写生,从上海溯江一路上重庆,在100多天的写生中,几乎走遍了长江沿线的所有重要地方,画了多幅写生。吴冠中在这段游历中留下了多幅重要的油画创作,其中就包括长逾五米的《长江万里图》。由作品中的吴冠中自题可知,《长江万里图》是为北京饭店所作巨幅壁画的“综合性成稿”。1974年“四人帮”组织了针对“ 黑画” 的批判运动,该壁画的创作也被勒令终止。《长江万里图》绘制成后一直由奚小彭珍藏保管,1990年吴冠中重睹旧作,感叹惊喜之情不能自已。吴冠中因“感怀昔日艰辛,将之移植成此墨彩图卷”,又创作了水墨长卷《长江万里图》,可见吴老对该作品的珍爱程度。
从2006年吴冠中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那件《一九七四长江》作品看,曾有美术家、美术史家细致鉴识,从画中遗有的炭笔痕迹表明此画应该是《长江万里图》壁画的底稿或初稿。而本件《长江万里图》纯以油彩绘画,不见炭笔遗痕,景色描绘与色彩,细润精雅,盎然而自然地充满了不求形似求生韵的词心和逸气,显然是吴冠中卷首所题的“综合性成稿”。作品中的构图、用光、色彩、点线、意境处理,无处不透露着吴冠中对东西方文化精髓的充分吸收与消化后的独立探索,不仅是吴冠中本人艺术生命中的重要转折,也是中国油画史上浓重的一笔。
20世纪70年代是吴冠中油画的成熟期,这一时期他的油画代表性作品数量较多,具有“凝重、沉郁”的特点。此时期创作的《长江万里图》油画作品,打破了油画二维平面的创造范畴,以中国传统的手卷形式展开内容,5米长卷将时间和空间融合于一,作品的叙事性和画面的形式美感得到完美结合。该作品不仅表现了吴冠中高超的西画功底,同时也将西画技法与传统的“江山卧游”概念相结合,并拓展为中国式的“饱游沃看”,彰显了吴冠中这一时期对油画艺术和水墨艺术卓有成效的探索。这不仅影响吴老整个70年代的创作,更是之后80年代水墨画新面貌,以及90年代将水墨与油画相结合,最终臻至其艺术人生巅峰的基础。《长江万里图》作为吴冠中艺术生涯的里程碑作品,它在中国油画发展历程中占据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位置。
雄奇之作成于乱世
吴冠中相信万物有魂。
“魂寓何处?”画家自问。旧中国最后一批留法,新中国第一批回国,时逢天翻地覆,路有两条:小路娱人,大路撼人。震撼画家的是苦难。彩旗和锣鼓掩盖了苦难,古典传统水墨“百花争艳”,现实主义油彩“真实作伪”,立身其间,只得横站。《晨渡》、《桑园》、《北国》、《送丧》,胎死腹中。画家改弦易辙,背着画具,入僻壤边陲,画水彩风景,歌颂山河,挟杂长歌当哭的抑郁。风景小画印成了明信片,海外同窗兜头泼来冷水:“那只是风光,是旅行写生,写游记。”
吴冠中深以“游记式”为贬辞,在泰山顶上,轮转写生风里成长风里老的五大夫松,依然吐不出胸中块磊,画家悚然自问:中华民族数千年不散之魂,是什么?
1973年,吴冠中从农村调回,参与创作北京饭店的大型壁画《长江万里图》。《我负丹青》一书中,吴冠中写道:“又遇上好运气。北京饭店约黄永玉、袁运甫、祝大年和我共同绘制巨幅壁画《长江万里图》”,“那图由设计师奚小彭总负责,绘制者有袁运甫、祝大年、黄永玉和我,袁运甫联系各方面的工作,稿子酝酿很久,待到需去长江收集资料,我们从上海溯江上重庆,一路写生,真是美差。”
回忆往事,画家畅快的心情,溢于笔端。祸兮福兮,不得由己。二十年余年间,流风暴雨挟袭,画家既不肯困于具象的藩篱,又不愿束于抽象的羁绊,找寻东西相融,传统与时代交合的航道。今朝壮游大江,投宿两岸,绘万里景象,捕江山之魂,画家如何不畅快。
书中,吴冠中笔调快活地描述了匆匆数月的写生片断:“在黄山住的日子较久,日晒风吹,只顾作画,衣履邋遢,下山来就像一群要饭的”、“山城万县面临长江,江畔码头舟多人忙,生活气息十分浓厚,是最惹画家动心的生动场景。”
水陆兼程,投宿两岸,画家胸中块磊消解于滔滔江水,履之所至,纵览江山,渐于心手相忘之际,心物相应之时,雪域青松、天府梯田、巫峡女神、黄山云雾、金陵大桥、水乡粉墙、滨江灯火,一一魂入画中。
唐宋直延民国,代有画家图绘长江,以油彩绘之全景,吴冠中是第一人。
吴冠中谈及《长江万里图》的创作,曾自述道:“我作长江,整体从意象立意,局部从具象入手,此亦我70年代创作之基本手法。江流入画图,江流又出画图,是长江流域,是中华大地,不局限一条河流的两岸风物,这样,也发挥了造型艺术中形式构成之基本要素,非沿江地段之拼合而已。”
《长江万里图》从诞生之日起,注定名垂画史。
岭南画派首倡,徐悲鸿、林风眠率以亲身探索的“中西融合”,《长江万里图》在真正意义上贯通了中西界域;在造神与造鬼的政治急涡中,《长江万里图》超越了时代笔墨和主题;横站具象与抽象的崖畔数十年,《长江万里图》奠定了“风筝不断线”的基石。最重要的是,《长江万里图》令人叹服地寓长江万里之魂于一卷,徐徐展开,中华民族之魂沛然翻腾。
《我负丹青》记述:“创作组到重庆时得知北京已开始“批黑画”,我们被召提前返京,抛入“批黑画”的旋涡中去,长江壁画也告流产。批判无妨,我们辛辛苦苦画来的一批画稿竟是难得的,后来各人都创作出不少佳作。我为历史博物馆和人大会堂画的油画三峡、为北京站画的迎客松和苏州园林,都来源于那批素材。”
30年间,很少有人知道《长江万里图》存于世上。
2006年1月18日,国内各大媒体报道:“30年来,《1974.长江》与吴冠中玩了一个失踪游戏,吴冠中已经遗忘的时刻,意外现身于家中一个柜子底层,油彩已经浸透纸背,板结了。它的重现,吴冠中感觉‘抢救了一个躺在摇篮里30年的婴儿。’” 《1974.长江》6月于世纪坛展出,10月,捐赠故宫博物院。
沸沸扬扬的新闻、展览和捐赠,并未结束传奇的故事。当年北京饭店《长江万里图》壁画总设计师奚小彭收藏的吴冠中创作的油画《长江万里图》最初的综合性定稿,再次引起美术界和藏界的极度关注。经翰海拍卖公司多方斡旋,继《1974.长江》之后,中国当代画史秘藏时间最长的油画巨制,进入艺术品收藏市场。
《长江万里图》总长509、高22.5公分,纸上油画,卷首有吴冠中的补题:“一九七一年至七二年间,偕小彭、运甫、大年、永玉诸兄,为北京饭店合作《长江万里图》巨幅壁画。初稿成,正值批黑画,计划流产,仅留此综合性成稿,小彭兄冒批判之风险,珍藏此稿,今日重睹手迹,亦惊喜、亦感叹!一九九○年七月八日北京红庙北里六号楼 吴冠中识。”
经美术家、美术史家细致鉴识,发现《1974.长江》遗有炭笔痕迹,表明此画应该是底稿或初稿。《长江万里图》纯以油彩绘画,不见炭笔遗痕,景色描绘与色彩,细润精雅,盎然而自然地充满了不求形似求生韵的词心和逸气,显然是吴冠中卷首所题的“综合性成稿”。
《长江万里图》的选材、绘画语言、风格和形象,在吴冠中此后绘画创作中,成熟丰富地落定为重要题材和基本笔墨形式,所以《长江万里图》是吴冠中绘画风格的奠基作,也是吴冠中的画魂。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上图:吴冠中 《红梅》 油画 香港苏富比2015春拍成交价6684万港元
作品鉴赏
盛放,生命的火树银花
吴冠中《红梅》
Fig. 2
Wang Qian
Plum Blossoms
Ming, ink and color on silk scroll, collection of Shanghai Museum. © Shanghai Museum
吴冠中的毕生创作,贯彻对于生命的真诚。杰出物理学家李政道与吴冠中一理一文,彼此却高山流水、惺惺相惜。2003年,吴冠中出版画集《生命的风景》,李氏特为作序,上段之节录部份,可谓深得吴氏精髓,亦是《红梅》(拍品编号1006)的最佳脚注,阐述艺术家透过观赏自然而燃亮自我生命、乃至鼓舞观众生命的乐观精神。
浑然忘我的创作丰收
《红梅》诞生于1973年。此时,吴冠中刚刚从李村重返北京,大学均未开课,使他可以不受教务羁绊,出行至京郊写生;由于艺术家在下半年受到国家委任,南下为《长江万里图》采风,故此他的留京时间,实际上只有短短数月,却因为心无旁骛,创作出一系列京城、京郊杰作,本次上拍的《红梅》与另一幅《荷花》(拍品编号1009),均完成于此一阶段。2006年出版的《吴冠中》曾经详细记录他此时的经历与心情:
「饥饿的眼,觅食于院内院外,枣树,垂柳,木槿,向日葵,紫竹院的荷花,故宫的白皮松……均被捕捉入画。又骑车去远郊寻寻觅觅,有好景色就住几天,画架支在荒坡上,空山无人,心境宁静,画里乾坤,忘却人间烦恼,站定一画八小时,不吃不喝,这旺盛的精力,这沉迷的幸福,太难得。」
明媚照人的京城春晓
《红梅》反映了艺术家此时全然陶醉于创作之心境,其主色调是艳丽照人的满目桃红,画面呈现一株盛开腊梅,主干粗壮结实,枝桠铁线金丝,傲骨铮铮的仰指天空;星星点点的梅英漫布其间,密密麻麻如霰雪拂砌,远观有若燃烧正旺的一枚火炬,阵阵清香更引得蝴蝶回旋飞舞,象征冬去春来、万象更新,不仅在视觉上赏心悦目,亦给予观者内心莫大之鼓舞。
吴冠中用色一向谨慎克制,特别是七○年代的写生作品,绝少使用大片红色,这除了因为艺术家当年身处干旱的北方,亦有避免作品甜俗之考虑。因此,《红梅》运用大胆色调绝非偶然,而是饶具深意。梅花原产自中国,主要分布于为长江流域及以南地区。这种本来属于南方的植物,二十世纪以后逐步引入北方,今日的北京中山公园、北京植物园、香山公园俱为赏梅要点。梅花开放于冬去春来之际,由于南北中国气候殊异,其花季在岭南一般是12月至1月,在江南是2月至3 月,在北京则为3至4 月。梅花是南枝北植,吴冠中亦是南人北居,其于1973年初从李村返京,正值际遇上之否极泰来,适逢北京城里寒梅怒放,预示着百花春晓,其欲透过《红梅》传递愉悦情感的用意,亦不言而喻。
汲古润今,冶炼骨法布局
吴冠中的绘画源自写生,写生源自观察现实,但在创作和表现物象的方法上,艺术家却不拘一格,正如他自谓:「不择手段,即择一切手段。」无论是具象、抽象抑或变形,甚至变换媒材,唯能表现心中之美是尚。《红梅》的描绘对象,是现实所见的京郊梅花,而见诸画面上之造形,却参考了中国古画之构图。若与明代王谦《卓冠群芳图》比较,即可见本作主干从画面右下方进入,及至中间屈折而上,实取法于国画范式;艺术家在此基础上再施损益,强化主干之寛粗,提升枝桠之密度,塑造野生梅树之犷悍壮健,反映其出自天然,未经人工删斫之本质。
吴冠中渊博的传统基础,得益自艺专时期曾经从师潘天寿,大量临摹国画及研习国画理论,此一早植之种子,在其七○年代之油画仍然获得反映。除了梅树的主干造形,其枝桠纤韧遒劲的效果,亦参考了国画的铁线描;然而《红梅》较大的枝桠,并不像水墨画般凭腕力一挥而就,而是以细致、短促的横涂连接成枝,这除了是其个人风格使然,亦因为油彩黏性较强,需要调整画法以达到最理想之效果,可见艺术家之深思熟虑。
取精用宏,点染抽象之美
除了国画根基,《红梅》的重点更在其抽象之美。若将树枝树干去除,本作所剩下的将是大片鲜艳的红绿彩点、最上方的浅蓝色块,以及下方的橄榄绿色肌理。这些彩点、色块和肌理,都属于画面最基本的「点」、「面」结构,特别是象征梅花的大片彩点,就其独立而言,已经接近抽象表现主义,保留着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的力量、速度和情感。其之所以能让观众联想到天空、山坡和花叶,全因为画面以树枝树干作为具象元素,将抽象部份引回现实。若以本作印证吴冠中的「风筝不断线」理论,则本作之彩点、色块是风筝,而树枝、树干是线,让观众能够将艺术家满溢心中的喜悦和满足,直观地与风景结合,从而理解画面的抽象元素。
吴冠中曾言:「一切艺术都崇尚音乐。」若以音乐为喻,1972年完成之《李村树(二)》上面的点点红花,有如一首清秀可人的轻弹浅唱,而1973年诞生之《红梅》之嫣红怒放,则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之交响合奏。吴冠中对于抽象美的认识,最早可追溯至三○年代于杭州艺专吴大羽门下,以及留学巴黎时期亲炙现代艺术。尽管回归中国以后,抽象艺术在颇长时间之内成为禁区,吴冠中对于抽象美之思考与推广却不遗余力,其于1980年曾经发表文章《关于抽象美》,进一步将现代西方抽象主义与中国艺术传统之抽象元素条分缕析,旨在从理论基础上沟通两者、收窄鸿沟;至于创作方面,《红梅》则可谓更早以作品示范如何中国现代艺术表现抽象之美。
寒锋傲骨,展现崭新气象
纵观吴冠中的风景作品,其主题往往意有所指,如山岳寄托顶天立地之气概、荷花自况洁净狂狷之风骨、竹林感怀师恩节操等;而作为大自然不可或缺之部份,「树」更具有广泛的应用性。吴冠中善于运用树的形象,其风景作品由于罕有动物或人物,因此树的造型往往成为动感之来源,让画面显得生机勃勃;除了作为画面结构之部份,艺术家更喜爱创作单棵大树之特写,无论在中国抑或外国,无论是荒郊古木、京城老松还是巴黎梧桐,其均喜欢洞察和表现树木造型的千姿百态,当中所寄寓之怀抱,有类于常玉透过瓶花所倾注的孤芳自赏之情。《红梅》采用特写式构图,将树木置中并加以放大,强调其扎根沉厚、拔地而起、欣欣向荣之特质,反映着艺术家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艺术教育家 吴冠中(1919—2010)作品集(标清图)【1】
简远高人意 毫端通境逼
—浅谈吴冠中先生绘画
回望20世纪的中国艺术,在她风云变幻的长卷之上,交织着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继承与拓展、全球与本土、为大众与为艺术等诸多论辩与歧争。能够从实践到理论都全面地响应这些问题,并以自己的充实而持续的艺术成果去敲击时代音响的,吴冠中先生是最突出的一位。这不仅因为他的纵贯上世纪后七十年的艺术生涯隐含着中国当时社会与艺术关系的整体变奏;也不仅因为他是近二十年国际上广被重视的最具代表性的中国艺术家;重要的是因为他对于水墨与油彩的双向“出击”,实践与理论的双重话语,将几代人打通“中西”的努力,真正意义上地揉捏在一起,化合而为一个“人”的一体的东西,并呈现为我们日常观照中可资亲近的生机和生意。
吴冠中先生的绘画的确是一个清丽自由的世界。他的水墨无论是粉墙黛瓦的江南人家,鲜花野草的小窗即景,还是虬曲腾转的古松高枝、垄高坝长的北原风景,都给人一种清新放怀的感觉。画面上那些游丝,那些韵点,仿佛在不经意之间点染而成某种形相,自然界的物形经由这些不期然而然的点染,萌生着简约隽淡的气息。他的油画时而浓郁苍润,时而奔放用力,那一次厚堆而成的老树浓郁,那飞刀切刮的荒原冷月,都以平淡朴直的风格感人。无论是水墨还是油画,吴先生的画中都充满着一份平淡的诗意。“平淡”在中国传统的视觉文化中是一种重要的品格,它的思想来源可以追溯到悠远的庄学和禅学,其实质是天真与天然,是出于性情的自然。“自然”在老庄那里代表着道创生万物,却无创造之迹,一若万物都是自己创造自己的意义。如何在绘画上让人的性情得以自然流露,这是中国艺术家始终考虑的问题,也是当代中国艺术突破画种、古今、中外的分置格局来思考发展的根源性的落脚点。
要解决好绘画中性情的自然流露的问题,首先要处理好“形似”与“神似”的问题。近代历史上的西风东渐,西方摹仿自然的写实方法,深深地影响了中国艺术。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中国的美术教育拘于写实体系的训练,对于曾经有机会放眼西方,并立志放怀古今的吴先生来说,是深恶其垢病的。吴先生正是要以自己的艺术来去除那种一味求形似的执妄。画者不患所画的不形似,而患刻意矫情地求形似。所以,吴先生并不是否定形似,而是追求神形相融的真形似。那清丽的水乡,那苍莽的高原,无论清新与厚重,里边都有一种神,一种简约与浑莽的意味,一种简化而整一的品评倾向。吴先生所画的不仅是水乡与高原,不仅是朝花与朔月,而是水乡与高原的乡情,朝花与朔月的诗意,是吴先生自己涵融在水乡、高原、朝花、朔月之中的真情切意。
紧接着的是如何得“神”的问题。中国的艺术思想就是关于传神的思想。“神”是艺术的安顿之所。董其昌在《画旨》中说:“看(指山树等)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在也。”这正是吴先生以八十高龄仍然手执画本、写生不辍的秘籍。中国人将自然的摹写称写生,写此生象与生意是也。吴先生的写生极精彩,但那里边总把握着一种度,一种“山水如在眼前”的真切感。画者作为亲历者将观视之物变成笔端之形,其中的真切之意,通过传摹体验而得以“凝神”。对象之神由其形的自然之态得以流露,观视和把握这样的自然之态必得专于心,凝于神,用志不分。这不唯能否入物件之深,主体自身的胸境、学养、功夫、才情都必影响此深度。实质上,对象之神把抓之时,即是主体之性情得以开启而相合之际。那水乡的韵味正是与吴先生的乡情一道被开启而活化在那些令人难忘的画境中的。正是因为这份乡情,这种更为内在的主体之神,吴先生的创作更深了一步。他没有停止在写生“眼前之景”,而是进一步构画“心中之景”。他让那些景物、那山水活化在心中,自己成为亲历者去承受这些形相的生长。在这里,传神不唯对象之形的把抓,艺术对于自然不再是模仿,而是创生,是以自己的精神来创造对象。吴先生始终寻找着挹客观之自然为胸中之自然、化对象之神入心中之神的冥合之境。
冥合之境即是相忘之境。忘境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是一个高境。遗去世俗利害纷争的机巧,忘形去知,离形去智,既从定见与陋习中解放出来,又从自我执妄中超越上去,以虚、静、明为体验之心、心与物相融相忘,这始终是中国绘画高悬在天的创生理念。无论是水墨还是油画,吴先生坚持取用的都是遗物之观,即超越物形而又不离物形的观察方法。吴先生所内在的简约浑一的自觉,在这里化为那种赖以“超越物形而又不离物形”的内在之意。此意总是遗弃物形的某些表像,而将另一些物形物象还原成点、线的基本形态,并让这些点、线率性地在画幅中生长,原有的物构正被打开,而在运笔运色的运行中当下地生成自在自由的画意。正是此意,水乡唯剩白墙与黑瓦,并黑白相迭而成一片海市蜃楼,那白既是墙,也是一种远,那黑既是瓦,也是一份韵;正是此意,高原古窟简化为率性的点线,那大小跳跃的点既是洞窟,又是相凑相合的节奏,那长短相错的线,既是山体的转合,又是画幅的骨骼,这线与点相合,形成正在生长和延伸中的生命肌理;正是此意,那城市堆塑成一个巢穴,一个不断生长着的浑一体,那浓郁的灯盏,穿透画面,却又布下黑暗;正是此意,黄河之水成为一片苍茫无边的世界,几朵白花如浪如云,横空渡过,这浪花度量出水势和流阔,也是写浪人心中如冲浪者一般激情的跃动。
中国绘画从宋代始,将相忘之境、自然之境尊为至上的格位,称“逸格”。“出于自然而后逸”。所谓逸者,久被俗见和陋习所曲解。实质上,“不守常法”是逸品的重要特征。清恽格在《南田画跋》中说:“香山曰: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树相忘,山相忘,进而笔与笔相忘,有与无相忘,彼此相忘而合于一的相恰,如此高格颇难。要做到“无一笔是笔”,必得不守常法,于常法之外,独辟新法。吴先生正是这样自觉地要求自己,冥合在心物相忘的境域中,来遭遇自己的方法。他的那些游丝、那些韵点,有时在寻觅,有时在试探,常有种种不周,却道出了那当下的朴直和率真,道出了得入忘境的那种率性。“率”即是“尽”,“率真”即是“尽可能地去真”,“率性”即是“尽可能地完成本性”。所以有许多人尽管并不喜欢吴先生的笔墨,但却承认吴先生绘画中的词意和真性情。董其昌叹道:“谁知简远高人意,——毫端百卷书。”(《题倪迂画》)吴先生的用笔看似流动简一,却总是令细微流注于胸次,而发现于毫端。他的方法渐趋渐熟,一方面渐离于事物的常态,另一方面又渐近于平淡自然。心手相应之时,也即心手相忘之际,则“手不知笔墨”,笔墨直与胸中山水相通。吴先生也正是在这样的境域之中提出“笔墨等于零”。吴先生并不是叛逆者,实际他是先行的守望者。他要让自己的艺术生命来呼唤那正在远去的精神传统,从而见证这一传统如何重新活在遍布生机和危机的生活世界中。
中国的艺术传统强调诗文书画的同境,尤在文人绘画中,诗与画相辅相成。吴冠中先生则称得上当代的诗人和散文作家。一方面,他以文字为载体,进行艺术的思考与梳理,达到很高的艺理相通之境;另一方面,在他的简约生成的绘画中,那些纯化的点线并没有成为形式构成的符号,而仍然以活生生的自然韵味感动人。这正由于他的活跃在内在画意中的诗化倾向。清人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在吴先生这里,”万不得已者”同样是一种词心,一种当下生成的、直观明澄的词心,一种沟通内外、冥合心物的词心。吴先生常常站在具象与抽象的崖畔,受着两边流风的挟袭,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位置,或者说他始终努力着扭转具象与抽象的分野,而探寻心物相融相忘的境域,守望圆融而整一的诗心。他总是泅于继承与出新的激瀑之中,受着种种潜流的冲击,但他始终如一地搏击着,既不让自己流入守成的潮汐,又不让自己跌落叛逆的急涡,他坚强地找寻着东西相融、内外相养的汐流,找寻时代与传统相交合的航道。他始终正面地站在中国的绘画问题面前,以实践者与思考者的双倍努力,深入历史的断层之中,思考中国艺术发展的根源性问题,并以全力来撞击时代的音响。
当今的时代,艺术所面临的不仅是地域与时代的多种冲突,守成与拓展的双向危机。技术时代所产生的技术文化正以新的文化消费方式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时尚娱乐文化日益以大众的形态淘空了当代人文的内涵。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认真阅读吴冠中先生的艺术,我们发现,其精神实质是沟联着众多相对相生之物的通境,是当今文化世界的重要桥梁。他的艺术超越画种的藩篱,突破俗雅的羁绊,打通古今中外的界域,整合内外相养的世界,为民族的当代艺术的求索树立了榜样。这个榜样是多方面的,又是合一整体的;它不属于某一界别,而属于这个时代。
宋代大家郭熙在其《山水训》中曾说:“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妖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我想:这一句千年箴言正可以作为吴冠中先生的今日写照。
许江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2005年8月2日 于南山三窗阁
(论文转载自 2005年9月上海美术馆主办“吴冠中艺术回顾展”精装画册-“吴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