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脱骨乘鸾凤,月下飞来听素琴?
——读石涛的《桐荫高士图》
石涛传世的众多画作,既体现了一种相对统一的个人风格,也有一定脉络的衍化之迹。当下学界通行的对他的作品分期,是以其生活经历、创作思想的发展和绘画作品的风格演变,将之概略分为武昌时期(1669 年以前)、宣城时期(1670-1679)和南京、扬州时期(1680 年以后)三个时期,自然其中也有交叉的。《桐荫高士图》属于石涛晚期作品,在留有石涛画作的特色之外,也展现了他晚期绘画的一种特殊样貌:笔墨臻至老境,造型的严谨却更胜中期。
《桐荫高士图》无年款,款识中题有“百尺梧桐半亩阴,枝枝叶叶有秋心。何年脱骨乘鸾凤,月下飞来听素琴■友人以宋麻布帘纸嘱写桐阴高士,大涤子极。”题诗平实清丽,是石涛一贯的诗风。诗后短跋提示了这件作品是石涛应友人之嘱而画的,友人以宋麻布帘纸见赠而嘱,石涛应而细心为制,因此与他晚年一些较为恣肆率意的小品面貌有很大的不同。或者是因为这张画友人求去之后另有他用,石涛并没有在题识中写明友人的姓名,仅以这段叙述见证了彼此的友谊。题识中有意点明“宋麻布帘纸”,为后世鉴识这件作品也提供了一个可以甄别的铁证。中国古代的造纸术自东汉蔡伦改进以后 , 经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后 , 到宋代进入成熟时期。无论在纸的生产地区、原料、技术 , 还是在所产纸的质量、数量、流通以及纸的用途、纸制品的制作、种类及其在人民日常生活中所起的作用等等方面都大大超过前代。在宋代的画作中也有纸本的出现,如梁楷的《泼墨仙人图》、苏轼的《枯木怪石图》、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等,但纸张的尺幅都不大,如梁楷的《泼墨仙人图》高仅为 48 厘米,宽只有 30 厘米。宋代传世的纸本,更多的是书法,绘画用纸仍不算多,石涛《桐荫高士图》所用的宋纸可以算是尺幅较大的一件,由宋传至明而品相完好,更是罕有的珍品。
此作所钤印信为石涛晚年启用的“赞之十世孙阿长”(朱)印。“阿长”是石涛早年在南明宫中的小名,石涛在大涤堂建成之后(1697),始用“赞之十世孙阿长”印,并时以“阿长”之名落款,如“大涤子阿长”、“清湘老人阿长”、“清湘陈人阿长”、“清湘遗人阿长”、“零丁老人阿长”、“朽弟阿长”等,为画史所熟知。据《明史》记载,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子孙世系,预锡嘉名,以示传世久远”的目的,于洪武中命“东宫亲王世系,名拟二十字”,靖江王世系提出的二十字谱是:“赞佐相规约,经邦任履亨,若依纯一行,远得袭芳名”,具体即朱守谦(靖江王第一代,明太祖从孙即朱元璋嫡兄南昌王兴隆之孙)、朱赞仪、朱佐敬、朱相承、朱规裕、朱约麒、朱经扶、朱邦苎、朱任昌、朱履熹、朱亨嘉、朱若极。朱若极即石涛的谱名,从谱序上数下来,“若”字辈正是“赞”字辈之十代孙,因此石涛说自己为(并刻下)“赞之十世孙阿长”。 画中的名款所用为“大涤子极”,“大涤子”是石涛的号,“极”则是他的本名朱若极的缩写,两者合用,很明显地看出系有意标明自己的身份。他所用的原济(也作元济),谐音皆为原极,有人以为是法名,画史上也记载他曾居庙宇,但他有致八大山人乞画书云:“款莫书各尚,题大涤子、大涤草堂,我有冠有发之人也。”所以“原济”其实就是“原极”的谐音,庙宇只是他的避难之所而已。石涛名款所用“大涤子”的作品,目前所见最早的是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十二开《花卉册》,该册作于“甲戌花朝”即康熙三十三年(1694)二月十五日。结合所用名印,基本上可以断定《桐荫高士图》最早也是康熙三十一年秋(1697)石涛从北京回到扬州筑“大涤堂”后所作。
在“我手写我心”的观念驱使下,石涛笔墨纵逸,挥洒自如,与自身性情融为一体。他曾这样写道:“点有雨雪风晴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璎珞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如焦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干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桐荫高士图》的点法不若《搜尽奇峰打草稿》和《山水清音图》来得浓烈,却悄然又笃定地显示了他“法无定相,气概成章”的信念。《桐荫高士图》的笔墨苍润秀气,浓淡干湿浑然一体,主体梧桐树不以传统的双勾法描画,而以一气混然的点叶点成,其间的浓淡组合变化多方,横涂竖抹的“野战”却“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
石涛 41 岁时,年龄 89 岁的大诗画家王时敏题他的画册中写道:“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在近代,李瑞清、张大千、傅抱石、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李可染、石鲁等众多 20 世纪的重要画家一致推重,使得石涛在近现代中国画发展史中成为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角色。有人甚至评价说石涛一扫自明代三百年来中国画坛上的陈规陋习,直破前人,独步千古。今天再回首看彼时的“主张”与石涛精彩的画作时,仍然不得不慨叹石涛“之不可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