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是中国画经常表现的对象。一般画家绘水中银鳞,多喜刻画其自由自在的游姿,与庄子所谓“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的想法有点相近。应酬画中,则往往取“鱼”与“余”的谐音,来表达一种祝愿,如“年年有余”、“富贵有余”之类。八大山人(1626—1705)笔下的游鱼,也有多种,有些并不特别。如现藏苏州灵岩山寺的一幅《鹌鹑游鱼图》,着意表现的是鹌鹑的孤傲冷峻,两条甩尾逐食的鱼只是作为陪衬罢了。
此幅《游鱼》,则以鱼为惟一描写对象。山人成就最着、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水墨写意花鸟。特点是以极简省的笔墨,写一二叶芭蕉,或一枝枯荷,一截古松,意境荒凉凄寂;画鸟则多为栖身独木、怪石之八哥类孤禽,造型夸张,表情冷峻,或独足而立,或白眼向人。凡此均为画家精神状态的写照。透过怪诞、阴冷的画面,表现的是深沉的亡国之痛,是对新统治者、新秩序的仇恨和蔑视。上述特点,同样强烈地体现在此图及其题诗中,只是表达方式极其隐晦,笔者经过再三琢磨,才恍然明白。
空阔的画面上,没有任何陪衬、任何背景,只有孤零零的一条鱼。没有水纹,但从它突出的背鳍、高耸的尾鳍、摆动的鱼身,可以看出它正在前行。姿态决不优游自在,决不会引发“鱼乐”的联想。而最令观者心为之震的是鱼的一只眼睛。生活中鱼眼本无表情,而画中之鱼,不仅目光烱烱,而且神情复杂。那眼神中透露的,既有对前方的关注,又有对周遭的警惕、蔑视,还似乎含有一点热切、一点希冀。那么,画家究竟想表述什么呢?奥秘全在题诗中。
画幅左上部有八大山人自题七绝一首。第一字湮没不清,从仅剩的一笔猜测,应是“到”字。全诗如下——
到此偏怜憔悴人,缘何花下两三旬?
定昆明在鱼儿放,木芍药开金马春。
剖析此诗的关钥,全在第三句。从字面理解,“定昆明”即定昆池。据野史记载,唐中宗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曾请求将长安县西南的昆明池赐给她作为私沼,中宗不允,于是她发民夫自凿定昆池,方49里直达南山。“定”字含有抗衡的意思,即认为该池之奢华壮丽,堪将昆明池比下去。不过,“定昆池”在昔人诗中一般不称为“定昆明”或“定昆明池”,如杜甫的“忆过杨柳渚,走马定昆池”(《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清吴伟业的“春风好景定昆池”(《补禊》)都是用的池的原名。现在画家将该池称为“定昆明”,从用典来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关键是,一字之改,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明朝点了出来。本来,安乐公主与定昆池同他毫不相干,定昆池也从无鱼儿放生的记载,惟有“定昆明”中这个“明”字才是他一生的伤痛、永远的追怀!另须解释的是,“木芍药”即牡丹;而“金马”指汉代宫门金马门,系学士待诏之处,后世常用以代指朝廷,并用作咏士人入仕的典故。
弄清了相关典故和画家的用心,诗就不难理解了。它实际上是从画中鱼的角度、以鱼的口吻抒发了一种不可明言的难以实现的梦想,译成白话就是:当我游到这里,偏偏怜惜这形容憔悴的人,你为何要在花树下苦苦守候两三旬之久?如果明朝还在,我辈就都有了生路;那时牡丹花开,学士们的春天就降临了啊!
诗后未书康熙年号,仅写“甲戌之八月廿六日画并题”。按甲戌为1694年。这也说明,虽然清兵入关已经50年,画家已是68岁高龄,但他那怀明仇清之心并无丝毫改变。(俞汝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