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山水画发展至清代,面对不断更陈出新,传统的山水画坛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领军人物王时敏曾无不忧虑地说:“古法渐湮,人多自出新意,谬种流传,遂至邪诡不可救挽。”因而一场以追溯先贤笔墨,融古于今的思潮撼动了整个清代画坛。他们遵循前规,崇尚摹古,并遵循前人“高山流水”的雅韵意趣,在诗、书、画、印的追求中不断游走行吟。这样的大环境下,有这样一群能书善画的朝臣画家进入了大众视野,他们因帝王的爱好而受命作画,也会为了要讨得皇帝欢心而进呈自己的作品以得御览,这些精心绘制而成的翰墨书迹,落款多署“臣某某恭绘”,美术史家将此称为“词臣画家”。
词臣画家们不同于宫廷画院浮华绚丽的逼真描绘,不同于“四僧”、“八怪”那种抛弃一切、纯以“我法”的张狂妄俗,而是安静地上溯宋元、遵循古法,崇尚优雅、复古前人的审美情趣,体现出作者淡然不争和超脱无为的性格,使得山水画家不仅可抒发山水之清音,而且又能怡养性情,展露士子的胸臆襟怀。
而在这众多的“词臣画家”中,名声显赫者如钱维城、王石谷、王原祁、李世倬、董邦达、钱维城、张宗苍、董诰以及“四王”弟子辈中的宋骏业、唐岱等等。其中最令乾隆皇帝满意的词臣画家就是钱维城。钱维城生前有二十二年的恩宠,逝后六年,乾隆皇帝仍在追思他,为他的画作不断题写诗文。
钱维城(1720—1772),字宗盘,一字幼安,号茶山,号纫庵、茶山,晚号稼轩,江苏武进人。乾隆十年状元,官至刑部侍郎,谥文敏。据《清史稿》中载,钱维城书学苏轼,初从陈书学画写意花鸟,花卉敷色,尤有神采。后经董邦达指点山水,所作苍秀隽雅,供奉内廷,后遂成为画苑领袖(《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1434页)。钱维城亦善诗,所作颇有文采,虽为内廷高官,却具文人气质。
其画在远师“元四家”,近学“清初四王”的同时“师古而不泥古”,曾题诗:“画家之道,要在兴会。意之所到,笔亦随之。不必拘于古法也。秋窗作此,欲一脱作家习气,未审有当否耳。”可见他崇尚文质相兼,意趣天然,追求一种幽深、寂静、高逸的情调。相对于“四王”的摹古之作,更多了几分对真山真水的独自领悟与感受。
清代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就言其山水画“笔意亦临摹仿麓台(王原祁),邱壑幽深,树石灵秀,颇臻妙境。”其笔墨疏淡而细腻,着色和谐而富丽,画面沉静,幽深浑厚,反映了钱氏扎实深厚的艺术功底与恭敬谨慎的创作心态,折射出清宫绘画所独有的艺术魅力。他还直接向同在宫中供职的、以画艺深得乾隆宠信的董邦达请教,受益于为官之道和帝王的审美意趣。因而有张庚在《国朝画征续录》中评述钱维城:“其山水气象深厚,得力于董邦达”。董氏绘画善用枯笔勾勒,淡墨皴擦,笔墨苍郁的画风极大影响到钱维城。所以钱维城那些极为注重意境、神韵和笔墨的作品在清代即受到宫廷的赏识和珍视。
此幅钱维城《白云秋坞图》立轴,水墨纸本,以高远纵深的构图,写秋日高爽的山坞气象。画境萧疏秀逸,气象静穆清宁,韵味涵虚温润,景致旷远奇峻,格调高古,笔澈澄明,体现出钱维城浓厚的学识修养与其深厚的笔墨技巧的功力。图上虽无年款,然从笔法风貌分析,应为钱维城绘画成熟期的佳作。画上有其自署款识:“白云秋坞。臣钱维城恭绘。”钤“臣钱维城”白文方印和“笔沾春雨”朱文方印两方。从中可知,这是钱维城的“进御之作”,是进呈给乾隆皇帝的。另由钱维城常用的一方印 “笔沾春雨”也可以看出,他是竭尽全力为乾隆帝作画的,所以他说自己是“笔沾春雨,沐得皇恩”。
此作是清代著名文物鉴藏家李佐贤旧藏,画面右下角有其鉴藏印一方:“竹朋鉴定”(朱文)( 印参见《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李佐贤》362页)。此作还著录于李佐贤《书画鉴影》第廿四卷 P.19(1871年),及福开森的《历代著录画目》(P.427)中也有著录。
李佐贤(1807-1876),字仲敏,号竹朋,山东利津人,嗜古精鉴,能画竹,著有《书画鉴影》著录一书传世。所录名迹,自东晋至清乾隆以前为止,收录作者百余人,书画千余幅。李佐贤用了十四年时间,详细笔录了每幅画的作者、年代、尺寸、装裱、内容、章法、笔墨画境、题跋、落款、印章等。他对书画的鉴别,以及书画史论的研究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一直为书画研究者所重视。
福开森,英文名是John Calvin Ferguson(1866-1945),加拿大安大略省人,1886年毕业于美国波士顿大学,后获哲学博士学位,1886年来华。在清末与民国初年,福开森在中国教育界创办了金陵大学,在上海,他出资办了《新闻报》及《新晚报》,尤其是他很喜欢收藏古董文物,也会鉴赏文物。他在华生活大约半个多世纪,他与清末的地方大员,如与任过两江总督的端方、张之洞等均有往来,尤其与洋务派的盛宣怀更是过从甚密。福开森的《历代著录画目》是一部查找中国主要书画藏品著录的重要著作。
透过画面上蒙罩的时光浮尘,定睛而观,令人感到:“应思落笔间,神会忘尘俗。”图中天空留白以示辽阔,地面留白而作溪流,绘枯木乔柯,深谷险径,村舍隐约其间,山坞重峦迭嶂,呈现嵯峨跌宕之势、玄旷绝尘之境,不经意间透露出倪瓒“以天真幽淡为宗”的画格,意境玄旷,墨色净利。近景从左下一片山石起势,向上推出杂树簇拥,松木挺立,背倚山峦,散布于各处而显茂盛;中景绘危耸雄峙的主峰被云雾掩蔽一半,只在逶迤起伏处显出壑岫相望,气韵沉郁而敦厚;远景则以草草逸笔勾写出依稀可见的山影,不以气势取胜,却能以韵味怡神,表现出山川自然的包涵力,更从画面风格中体现作者从容淡雅的心性品格。
值得注意的是,画中有房屋数间,山亭几座,却无一人走过,也许是身为宫廷画家的钱维城,并不想与浮世繁华离得太远,只是暂时拒绝普通人的生活模式,很多都隐藏在内心,这种现象更像是他澄澈心灵的依归。细细嚼味,这看似草草却又别意趣的画境,可推测:钱维城虽身在庙堂,贵为朝廷大臣,经纶事务,却怀有山林之志,便将其胸中丘壑,勾染于画幅之上,供奉朝廷,以求御览,个中滋味亦未尝不是乾隆皇帝的心声。
古人山水思维,讲究卧游自然,倾听天籁,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心摹手追,寂寞经营。钱维城“想意象而经营,运精思以驰骛。”此作虽说是意仿,但不是复制,学倪瓒的笔法十分到位,近景取云林简淡空寂之妙,而远山布局疏朗,用笔精致的画法则是大痴道人的山水技法,没有棱角突兀的造型,也无强烈的笔墨视觉冲击,更没有艳丽的色彩渲染,画中纯以水墨勾染,素雅至极,诗情画意;画中云雾皆用留白法,以细笔皴擦边缘,布局得体,藏露适宜,虚实有致,苍中见润;杂树繁茂,枝叶形貌不一,但都可见到大痴笔意,或双勾夹叶,或中锋介字叶,或浓墨、或淡墨随意点刷,疏密聚散,秩序井然,造型各异,神貌有别;以云林折带皴写迭伏、横斜交错相望之峰峦,干笔虚接,密锋短皴,随手点染,嫩中见苍(苍郁)。作者善汲古人精华,以元人之笔简墨妙展露个性,自出机杼,橐笔毫芒,尽情致广,仿佛在用心灵的笔墨躬耕出一片“仁者乐山”的理想境界。
清人方熏在《静居画论》写道:“昔人为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悟。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看得出来,钱维城真地“读”懂了先贤,他以娴熟之笔墨、得体之墨色,更是对造化自然的领略和把握达到胸有成竹、游刃有余,日臻化境。他对于先贤的仰望,于无声处化成汩汩不尽的灵感之泉,于笔墨布阵时流淌于毫端,巧裁于天地山水之间。在此幅《白云秋坞图》中,虚实相间的画面体现了他成熟的画风与对文人画的传承渊源。此种坦然宁静的心境,让人们在情境的联想中体会这一从作者内心自然生发出的“凝固的图像”。微闭明眸,让游思回归心灵的家园,将人格返还纯朴,保持胸中虚怀若谷般阒然,满足于那份“恭默思道”的安宁寂静。
尼采曾经说过:“人生的终极意义,在于把自己的人生提升到一个艺术的境界。”这何尝不是对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家的真实写照。这些画家们的内心总是过于敏感,却又那样的广博;同时是那样脆弱,却又总是富有着正义的精神。世界上并没有完美的人,但在古代的先贤们却提出了一种完美的艺术境界并不断为之追求。穿越久远的岁月,古今两若,钱维城守望先辈遗风,借仿前贤图式来表现心中的情愫。虔诚之至地在山水画中彰显复古之气,推崇苍茫之境,其形、色意象创化之妙、刻画之巧,实际就是对生命存在的精神追求,也正是中国古代文人画家的真实写照。并在传承中展示了对“元四家”无以名状的敬畏折服之心,对传统的拳拳赤子之情。
赏读佳作,品味内涵,放手搁笔,怀旧之情了然释放。在面对这幅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古画之前,当今的我们已无法真正解读古人的“林泉”精神。只有当人们偶尔远足,徒步走进山坞里面,行至林泉深处,望着头顶白云、草堂烟雾、举目四顾,看不见人间烟火,闻不到兰桂熏香,山水之乐洗去了书斋枯坐的寂寞,方感到只有这里是精神的一方水土。不论林泉讲的是山林和清泉还是暗指士人理想的隐居之地,只有联系古人的诗句和墨迹,才可以清楚地体会到他们心里充满了对于先哲的景仰和对“林泉”的眷爱。所以说,这“白云秋坞”并不是一处地方,而是文人一生中最为强烈的向往以及最为执着的回归。早已成为他们心中的高尚、纯洁的情感符号、精神依托。更是感悟圣贤智慧,承受灵光泽被,仰望迢邈天路尽头那尊遥远的灵山。